前言:每一个学习书法的人,都会碰到一个问题:从什么字体入门?书法家寇克让在再版的《中国书法通识课:书法没有秘密》中,不仅讲解了书法的源流、习字通规、临摹方法、碑帖及流派,也介绍了学习书法的过程中如何融会贯通、如何切磨箴规、如何选择书法器物等。在他看来,严格地讲,没有经验的写字人是不存在的,“零基础”只是说一个人没有专门系统的练习,但汉字在他的大脑中多少是有点印象的。本文摘录自《中国书法通识课:书法没有秘密(修订版)》,有删减,经出版社授权刊载。
书法从未脱离写字而存在。能不能实践纯艺术的书法,甚至是不写字的书法,这是当代才出现的困惑,并非历史的问题。四十多年过去了,不写字的书法理想渐遭放弃。不过,所谓写字与书法的矛盾、楷书对行草的影响问题依然时隐时现。重行草轻楷书的时风和妄分书法与写字的理论是紧密关联的。
书法与写字的矛盾是古代书家应该关心的问题。在所有读书人都用毛笔写字的年代,想成为一个书家,就要设法从一般写字人中脱颖而出。历代书家有的是,即使最旁逸斜出的书家,他们可能会藐视他人的造诣,但绝不蔑视书写汉字。
现在人不应该面临这样的焦虑,因为基本不存在日常的毛笔书写,只要执毛笔写字一般就是作为书法的活动。那么,即使你写楷书,你也没有其他的任何羁绊,除了楷书本身对你的约束。而楷书的约束就是要修正你的笔墨习惯,每一个笔画让你循规蹈矩的同时,也确实把不同的笔画形状、特征提供予你,给了你发挥的手段。所以,不要抱怨口袋里银子沉甸甸的分量,它是你走向遥远的能量。如果古代人曾经思考过书法如何超越写字这个问题,那再正常不过,因为书法家只是一小部分写字的人。但是古代没有这样明确的区分,我们也把古代的几乎所有字迹都列入书法的范围,历史上的书法问题就是写字的问题。
这些年多习草书,每当笔下疏松之际,总是自叹“少壮不努力”,如果当初勤奋练就古人那种日书万字、一笔不怠的“写功”,那该多好。小的时候,尝见祖父笔墨应酬不断,来来往往的只说是求字的客人,从未听说过书法。祖宗牌位两旁有一副对联:“质在旁灵在上德被群策,视无见听无闻功高如山。”每年春节都要换新,永远是魏碑体的楷书。教孙辈临帖,也是说“习字”。记得一次从学校带回家的小学生字帖,是叶圣陶题签,用的是简化字,父便不认识简体的“圣”字。所以,那一代人除了自己从小练就的一手好字,别的似乎什么也不知道。他们很专,当然也很窄,当时真要说“书道”什么的,他一定会犯晕的。上初中时,有幸遇见两位刚从师范毕业不久的老师,一位写柳公权体,不记得什么碑了,一位写怀素的《小草千字文》,都是能入帖出帖的高手,而语其所为,一概说是写字,并询问班上我等谁曾“习字”,一言不及书法。大约书法和写字在那一代人也并不区分。
近年则不同,确实不止一次地听人说某某只是在写字,言外之意某人还未进入书法的阃域。“习字”多年,我不免纳闷,更不免思索写字和书法的门限究竟何在,颇费思量之后仍旧是一片模糊。也曾请教高明,大抵说到了低俗、匠气等属于写字的特征。而我依然坚持认为这是书法与写字可能共有的弊端,并非毛病全在写字,书法之中同样有各种问题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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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字与书法不能说没有矛盾,但那是写字的技艺精熟之后才会面临的矛盾,是精密无间的字法和绚烂至极的艺术境界的矛盾,是王僧虔所说的“形质”与“神采”的矛盾。对于写字和书法矛盾的多虑,往往缘于潜意识中的自负,从而对自己的写字状况出现误判,误判的偏差一般是偏向自视过高。常见的情况是担心写进了唐人楷书“出不来”,我看不必担心,进不去的多得是,没有出不来的。进去时道道门槛,处处玄机,“出来”时没人管你,请便。说了,真要进去了“出不来”,那便和欧、虞、褚、薛同侪,岂非现代书法的祖宗,多好的事!这现象不单是写字才有的问题,其他方面也往往如此。比如,不止一次遇见索字者要我写“难得糊涂”,其实想想我们普通人还不至于明白得一尘不隔,真就聪明得难受吗?非要糊涂,这不是雪上加霜吗?写字逼似古人,渴望有自己的风格,处世高处不胜寒,追求糊涂,根本就是高明人的烦恼,一般人够不着。南柯一梦、杞人忧天都是瞎耽误功夫。回到书法,以现代绝大多数人的实际情况,书法所需要的写字功夫不是过,而是不及。所以,当代的书法问题主要还是写字问题。“四宁四勿”是人人烂熟馆阁体时代的反叛宣言,现代人说这话太奢侈,也没资格。而且当时人反叛的是当时的现实,不是推翻传统。
当然,写字与书法之间有一种客观存在的分界,但它一般都是模糊的,虽说偶尔会显见,但只能意会,难以言明。书法之人要么能够顺利跨越这种界限,由一般意义的写字迈向书法创作,实现自己的艺术风格;要么不必计较这种界限,姑且忽略它,这样或许更能受益匪浅,至少做到中规中矩,不至流于鄙陋。
写字的基本规范是谁都略懂的,而书法的玄妙确实能吓晕一批人。人们一般不愿意指斥明明白白粗野的书法,而失去了公众监督的书法,有时真能肆无忌惮得吓人。另外,这种间或有之、显而易见的界限只存在于欣赏的层面,就过程而言,写字的写字和书法的写字很难分清,所以初学的阶段最好干脆不去理会它。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,是万全之策。敦煌的曲子词诚然俚俗,这正需要文人对它的雅化。能用手中之笔把俚俗的东西点石成金,就是高明的文人。书法也是这个道理,大家都写字,一些人和他们的字,成了书法的杰作,另一些人还只是写字,这是禀赋斯别,造诣互殊,并非杰出的书法没有写字。
书法必须写字。
正因为如此,所有被视为书法的作品和其形成过程中,其余的因素都可以被代替,唯有汉字不可或缺。比如,东晋以来纸成为最主要的书写材料,但纸始终并非唯一的书写材料,绢素之类的东西依然不少见。说明没有纸,书法还可以是书法。甚至没有了笔,直接的斧斤之迹,只要构成了可以识读的文字,便会产生书法的美,书法史对于这一点早已约定俗成。所以离开笔墨纸砚的书法并不罕见,但我们没见过不写汉字的书法。
单纯的文字书写能成为一门独立艺术的,唯有汉字。所谓的单纯书写,是说书法作品就是在书写汉字的过程中产生的,书法的高妙就在于多么复杂的意象都可以通过简单的书写表现出来,所以张怀瓘说:“囊括万殊,裁成一相。”当然前提是你精于书写。你可以在挥毫之前尽情地折腾,沐浴更衣、祈祷运气都可以,但一律是本末倒置,无济于事。当然,我们说书法产生于书写,并不是说所有的书写过程都会产生书法作品。书写的结果是不是书法,因素是复杂的,有些是可以控制的,有些则是无法控制的。一直写字不一定会成为书法家,但是放弃写字肯定不会产生书法作品。
当然,我们不否认书法道的层面,而是说,不用害怕这个形而上的东西。这是让许多不明学书理路的爱好者无从下手的东西。但是,写字却是触手可及的,是书法之器。写字自始即不废载道,道须臾不离于写字。不能分离就没有谁比谁高的问题。在古代,“书”虽一字,但始终崇尚技道并修。这个道是书法之道,它与法同生同灭。至于由书法而感悟书法以外的道,这不是书法特有的。做事而悟道,细至日常琐事,大至宇宙万物,凡历经感官,入于人心,无处不在。书法的道是书法自身的规律,这似乎是日本书道所说的道。这个道,不论怎么称谓,只要追求书法的法,就会得到书法的道。
《中国书法通识课:书法没有秘密(修订版)》
寇克让 著
上海古籍出版社 2024年9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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